
贵州孔学堂和贵州教育出版社一起策划出版《不事雕琢:董克俊木刻插图作品集》,找了董克俊先生的老朋友、著名书法家戴明贤先生写序,又找董克俊先生的学生、著名版画家曹琼德先生写怀念文章。担任本书整体设计的艺术家周子鸿觉得光靠平面加立体设计还是无法完全表达自己对董克俊大师的敬意,于是自报奋勇要求写一篇“补记”放在全书最后。周之江当然也写了“后记”,边讲缘起边感恩。
我认真读了书中每一篇文字,展览开幕那天也在现场听了戴明贤、曹琼德、周子鸿几位分享各自对董克俊生平与艺术的见解。他们太熟悉董克俊了,展览现场他们谈艺谈得少,谈人谈得多。人人都真诚地认为董克俊既有天赋,又极勤奋,经历传奇,命运神奇,爱心满满,生气勃勃,是一位值得后人永远铭记的艺术家。我因此更清楚艺术家的传世固然要靠其艺术作品,但最终还是要靠其人格力量。人格是舟,作品是舟中之客。若人格不足以载浮载沉,乘风破浪,则其作品鲜能屹立船头,行之久远。我们敬仰的一些艺术家,当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留存在我们眼中心底的,绝非仅仅其所谓“作品”,更有其鲜明活泼、大气淋漓的生命力。其字其画、其艺其术不过是生命力的显现与证明而已。

戴明贤先生在展览开幕式上讲述他眼中的董克俊。
戴明贤先生给《不事雕琢》一书写的那篇《生气勃勃的董克俊》,真是写得好。后来才知他不仅是著名书法家,还写小说写散文编剧本。贵州多奇人,最难得者是奇人之间能互相欣赏对方的奇妙。
戴老师说,董克俊是重庆人,随父母先后迁居成都、贵阳,很早就患肺结核,长期住院,切除了一叶肺:
“我曾问过他病中的感觉,他说:“飘浮。整天像是在真空舱里,脚是虚的,踩不实。”那个时代,肺结核是首位的不治之症,我两个姐姐都死于此症。与克俊同时住院的病友,只他一个幸存者。他不仅幸存,而且活了生气勃勃的五十多年。”
戴老师说他对董克俊的人和艺,最突出的印象就是“生气勃勃”四字:“他似乎要加倍弥补少年时代的缺失,对什么都兴致盎然。单位分了宿舍,他设计室内装置,不断折腾,改这变那,大动干戈,在墙上挖个假壁炉;出国回来,带了双旱冰鞋,在大院里哗哗哗地碾来碾去……。”
他说他很喜欢董克俊1980年代初的一幅版画《醉归》:一个披擀毡的老山民,在场坝上喝足了大碗酒回家,肩挎酒葫芦,长绳牵小猪,醉醺醺的,一脸心满意足。“我在乌蒙山中生活多年,这样小景再熟悉亲切不过。”戴老师说,“《雪峰寓言(续编)》插图是克俊的巅峰之作。寓言的夸张、尖刻和奇趣,令克俊的想象力和原创力得以充分发挥,刻出了一派匪夷所思的顽皮相。”

董克俊版画《醉归》。
而在学生辈曹琼德眼里,董老师永远天真可爱,常怀一颗赤子之心。“董老师一生喜爱动物,各种动物常常成为他的创作题材。”曹琼德说,“早在创作《雪峰寓言(续编)》插图之前,董老师就已经创作出了《草青青》《亲密的一团》《山歌》《笛声》《三头牛》等与动物有关的插图作品。”

董克俊的学生曹琼德在开幕式上讲述他老师的故事。
我特别喜欢曹老师讲述的那个“创作用狗”的故事:
1986年,贵阳画院几位画家前往贵州黔东南地区采风,青年画家颜冰从村民手中购买了一只下司犬。那下司犬是贵州独有品种,长相呆萌可爱,与孩童一起时非常温顺,但在野外又是凶猛的猎狗。颜冰是董克俊得意弟子,深知老师何等喜欢动物,若自己收养一只下司犬之事让老师知道,这宝贝狗就说不准是谁家的了。颜冰于是反复叮嘱同行的同事,谁也不能将他买狗的事情告诉董老师。
结果,董老师很快就得到了“线报”:
第二天一早,董老师来到颜冰家,说:“听说你买了一只狗,让我看一下嘛。”谁知小狗一见到董老师就绕着脚在旁边转圈打滚,亲热异常,见此情形,颜冰只能将这只狗送给了董老师。董老师为这只狗取名“得儿”。
80 年代末,城市里突然兴起一股打狗的热潮。曹老师接着写道,“各街道派出所的民警到各家各户搜寻狗。好在分管贵阳市文联大院的派出所所长是一个文艺青年,早年就喜欢董老师的作品,亲自给他的下属下达指令:这只狗是大画家养的写生创作用狗,任何人不准碰。”
“后来呢?”那天开幕式上我问曹老师,“那只"创作用狗"后来怎么样了?”
“丢了。”曹老师说,“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事雕琢》一书的设计者周子鸿先生(右)。
周子鸿在设计董克俊木刻插图集时,倾注了自己几十年积累的对董克俊先生的敬仰之情。按周之江的说法,周子鸿为了和雅昌公司沟通印制材料,都自费跑了两趟深圳。为了验证书口刷黑的效果,他自制了一本相同材料的书,然后手工上墨,涂涂抹抹,直到满意为止。用来做封面版画刻板的木材不好找,试来试去,总是容易开裂,最后才在福建找到了合适的木板。
周子鸿说,他当初知道董克俊是因为上中学时看过一部电视纪录片《刻刀下的黑与白》,从此立志要学版画,最后大学里学的却是设计。他说他要借设计这本书,向自己的艺术梦致敬。
周子鸿说的那个电视片,拍摄者是唐亚平。后来唐亚平的先生,正是董克俊的学生曹琼德。
我是先读的《不事雕琢》这本书,然后在开幕式现场一一拜见为这本书和这个展倾情相助的诸位艺术家。这是一个成就展,也是一个追忆展,更是一个艺术生命力的传递展。2025年,是董克俊雪峰寓言插图创作45周年。今天下午我忽然想知道:1980年,董克俊用三个月时间为雪峰寓言赶制一百幅木刻插图的时候,他多大?我们今天提到的他的朋友、弟子、晚辈又多大?我求助于周之江,很快结果来了:
1980年,董克俊43岁,戴明贤45岁,曹琼德25岁,唐亚平18岁,董重(董克俊之子)11岁,周子鸿10岁,周之江6岁。
45年之后,年龄相差甚大的这些人,感动于、受惠于一种伟大的人格和充沛的生命力,因《不事雕琢:董克俊木刻插图艺术展》而聚集一堂。这是1980年时他们任谁都不会想到的。

开幕式上,董克俊夫人向孔学堂赠木刻插图一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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